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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州现在虽然日夜练兵,不敢懈怠,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眼下突厥与萧豫分两路进军,朝中又屡屡决策失误,众人实在不敢将筹码悉数押在朝廷的诏令上。其实真定公主也赞同薛潭的意见,但她看了贺融一眼,还是问道:“那中策和下策呢?”薛潭道:“中策便是我方才说的,增援甘州,与甘州共同躯敌,但萧豫自先帝在位时竖起反旗,韬光养晦十数年,实力不容小觑,这注定会是一场苦战……”贺融忽然道:“我要去长安。”薛潭面不改色:“这就是我说的下策了,陈巍此仗胜算不大,长安眼看就要暴露在突厥人眼皮底下,但就算您带人驰援,长安未必就能守住,恰恰相反,会将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些兵力全都搭进去。”贺融闭了闭眼:“我知道,但陛下还在长安,而且长安一失,天下必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突厥的铁蹄杀入长安,肆无忌惮。”真定公主沉声道:“三郎,鱼深说得有理,现在不是救不救,而是救不救得了的问题!难道你忍心看着桑林、林淼,还有那些士兵陪你去送死吗!”贺融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一口气:“你们不必去,留在这里,我带五万兵马去驰援陈巍,如果赶不及,就直奔京城,长安还有禁军,总不至于还未开打就撤退,我从后面伏击,并非全无胜算。”真定公主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她叹息一声。“三郎,我知你内心重情,不愿将你的父兄置于险地,想要全力营救他们,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朝中没有人给突厥人和萧豫通风报信,他们的行军速度又怎会如此之快?说不定对方早就撺掇陛下迁都移驾,你我都知道,陈巍不过是挡在突厥人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你过去之后扑了个空,就会被突厥人吞吃入腹。没有你,我们现在努力经营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贺融淡淡道:“岭南有五郎,有他在,这个天下的气数就不算尽了,如果我两个月之内未归,而灵州又守不住,你们带着百姓往南撤退,先去蜀中,再设法与五郎联系上,总归有出路的。”他起身,竟是无视众人的意见,不肯再听下去,径自便往外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林淼:“你现在与我去北城军营,清点兵马,我要……”话音未落,却听旁边真定公主一声惊呼,他尚未来得及回头,就觉后颈一痛,视线全黑,人事不省。桑林接下他软倒的身躯,将其揽入怀中,不知所措看向薛潭。方才他正是接收到薛潭的暗示,才会直接出手劈晕贺融的。薛潭的目光掠过贺融眼下青黑,心头怜惜顿起。他知道贺融这些天一直没睡好,夜里殚精竭虑,举灯察看地形战况,写战情分析,写奏疏劝谏,无非都是想着如何击退突厥人,为中原化险为夷。但这个朝廷,从内而外,人心不齐,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早已颓势可见。最起码,不用猛药,是不可能力挽狂澜的。薛潭自打效忠贺融起,就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眼下情势,既是危难,也是机遇,薛潭理解他内心的矛盾痛苦,却怎么也不能坐视对方身犯险境,去赴一个生死未卜的局面。这与当年贺融远赴西突厥不一样,那时的贺融只代表他自己,赢则平步青云,输,也不过是没了性命。但现在,贺融身后站着无数对他饱含期许厚望的人。为了这些人,也为了天下……“就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薛潭道。相对桑林的一脸懵懂,真定公主显然已经明白薛潭的用意,她叹了口气,让桑林将贺融抱回房间歇息。“难为你了。如果他醒来之后怪罪于你,我与你一起担着。”贺融一人一马,在官道上疾驰。官道两旁,杂草丛生,山水渺渺,往常棱角分明的山势,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令人无法看个清楚。贺融没有余暇旁顾,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风尘迎面而来,卷起袍袖衣角,也带起一抹焦躁不安的颜色。远远的,长安赫然入目,城池巍峨,城墙高耸,坚固不可摧。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处早已喧嚣热闹,士兵检查过往行人车辆,百姓们挑着担赶着车马排成长队,城楼上士兵巡视,秩序井然。这是天下帝都的风范,也是自古长安的气派。但,没有人。城门空荡荡,城楼空荡荡,甚至穿过城门,从朱雀大街直入宫城的一路上,他也没有看见半个人。是突厥人已经破城而入,将一座城都屠戮殆尽了?即使早有预料,贺融的心却仍旧一点点往下沉,沉到无底深渊,再也看不见窥不见半点光芒。偌大城市,竟只有他座下的沓沓马蹄声在回响。自己,还是来迟了?贺融不管不顾,依旧纵着马往前疾奔,他甚至无法将注意力分给旁边街道四散腐败的蔬果,分给门户洞开,一片狼藉的百姓家。宫城内,血污遍地,犹未干涸,所有猩红汇聚在一起,竟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溪流,一直流到贺融脚下。贺融下马低头,循着血迹一路朝前走,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他所熟悉的紫宸殿前。白玉台阶上,背对着他,伫立一人。贺融心头一跳,嘴巴已快于大脑反应喊出声:“父亲!”一面喊,一面迈着并不利索的腿往上走。他没有带竹杖来,对常人而言不算什么的台阶,他竟走得磕磕碰碰,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蹭出一片鲜红。贺融依旧爬上了台阶,走向熟悉的身影。“父亲!”那人终于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胸口插着一把长剑,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伤痕满脸,神情狰狞,双目死死盯住他,憾恨无限。贺融这才发现,自己从进宫城时看见的那些血,竟都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对方的脸既像父亲,又像大哥,还有几分二哥的影子,几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令贺融受到的冲击感更强。“为什么不来救?”他听见父亲如此质问。“三郎,你想等我们死了,前头无人,好谋朝篡位?”他听见大哥如此质问。“三郎,你见死不救,这等凉薄之人,不配帝位,你将众叛亲离,不单是父亲,我,五郎,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效忠你。”对方朝贺融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居然伸手将自己心口的长剑一寸一寸,慢慢拔出。“帝位于你而言,不过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贺融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灌,霎时冷意侵入骨髓脏腑,冷得他心口闷痛。然后,他就醒了。头还很沉,入目是层层水色纱幔,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这些年在外奔波的经历,早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动身体里最警惕的那根弦,所以哪怕神智依旧有些混沌,他还是强撑着动了动手指,想要下床。“殿下醒了!”他听见侍女惊呼一声,随即跑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幢幢人影入内,直接将床帐掀开。视线蓦地一清。还是在灵州都督府内,还是眼前熟悉的人,薛潭等人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帘,贺融心底一松,身体越发乏力。“……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侍女忙过来喂水。还是真定公主道:“那天桑林把你打晕之后,我又给你放了点安神的药,想让你睡得好些,谁知你反倒发起烧来,整整昏睡了三日,大夫说这是因为你体内本就有热症病根,正好急火攻心,激发出来。”贺融点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惫懒疲色。薛潭撩起下袍,跪了下来。“是我授意桑林将殿下打晕的,还请殿下治罪。”贺融闭了闭眼,疲倦道:“不怪你,你说得对,灵州能有今日,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能枉顾你们的意愿,轻易将你们带入险地。你们信我,我更应该为你们着想。”他这样一说,薛潭反是不忍,想了想,下定决心:“殿下,不如由我与林淼带兵,去驰援晋州,届时可前后夹击,胜算更大。”贺融摇首:“前后夹击也有讲究,陈巍之兵溃散,你带去的人又少,对四十万突厥人而言,无异羊入狼群,他们有多少就能吞多少。”薛潭没想到贺融昏睡三日,醒来就彻底想通了,不由微怔。真定公主道:“我们不是想阻止你去救人,而是去了也无用,陈巍那边颓势难挽,如果我们去救长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豫破了甘州之后,肯定会直入中原,杀到我们后方,我们就会变成那只螳螂了。我知道,你外冷内热,放不下家人兄弟,不愿他们落入突厥人之手。但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如果长安那边能及时退兵,你与他们,将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薛潭跪在他面前,殷殷相望,面色恳切。“殿下,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他知道自己让桑林劈的那一下,劈在贺融颈子上,却伤在对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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