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4(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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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4)
四
聂赫留朵夫出了大门,在踩得很结实的小路上遇到那个耳朵上装饰着小绒球的穿着花围裙的农家姑娘,那姑娘飞快地倒换着两只粗大的光脚丫,在长满车前草和独行菜的牧场上跑着。她是在往回跑,一只左胳膊在胸前很快地晃悠着,右胳膊把一只红红的公鸡紧紧搂在肚子上。那公鸡轻轻抖动着红红的鸡冠,似乎很镇定,只是不住地转悠着眼珠子,一只黑黑的腿时而伸直,时而蜷起,爪子紧紧抓住姑娘的围裙。等姑娘渐渐来到老爷面前,先是放慢脚步,快跑变成慢走,等来到跟前,便站了下来,把头往后一甩,向他鞠了一个躬,等他走过去,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聂赫留朵夫在下坡朝水井边走的时候,又遇到一个弯腰驼背、身穿肮脏粗布褂、挑着一担沉甸甸的水桶的老婆子。老婆子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放下来,也像姑娘那样把头向后一甩,向他鞠了一个躬。
过了水井,就是村子了。这是一个晴热的日子,上午十点钟就热得闷人了,渐渐聚拢的云片偶尔把太阳遮住。整条街上弥漫着浓烈刺鼻而又不太难闻的牲口粪气味,这气味一部分是几辆顺着光溜溜的道路上坡的大车送来的,但主要的还是来自家家翻晒的牲口粪。聂赫留朵夫就是从各家敞开的大门前经过。几个赶着大车上坡的汉子,光着脚,穿着溅满粪汁的裤子和小褂,回头看着这个头戴灰色礼帽、缎帽箍在阳光下闪闪亮的又高又胖的老爷,看着他在村子里往坡上走,每隔一步就用锃亮的银头曲节手杖在地上点一点。有些从田野上回来的庄稼人,颠颠晃晃地坐在空车的驭座上,摘下帽子,惊愕地注视着这个走在他们的街上的很不平常的人。妇女们纷纷走到大门外或者台阶上,朝他指指点点,目送他走过。
聂赫留朵夫经过第四家大门口的时候,有一辆大车吱嘎吱嘎地从大门里出来,把他挡住。大车上装着干粪块,堆得高高的,上面铺一张供人坐的芦席。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跟在大车后面,高高兴兴地等着坐车。一个穿树皮鞋的年轻汉子跨着大步赶大车出门。一匹长腿的青马驹很快地出了大门,可是一看到聂赫留朵夫,吓了一跳,身子贴到大车上,用腿蹬着车轮,一下子蹦到已经拉着沉甸甸的大车出了门的母马前面,那母马也受了惊,轻轻嘶叫着。后面还有一匹马,由一个瘦瘦的、精神矍铄的老汉牵着,老汉也光着脚,穿着条纹布裤和肮脏的长褂子,脊梁上鼓着尖尖的骶骨。
等到几匹马上了撒满灰灰的就像烧过的粪块的平坦大路,那老汉又回到大门口,并且向聂赫留朵夫鞠了一个躬。
“你是我们两位小姐的侄儿吧?”
“是的,我是她们的侄儿。”
“欢迎您来。怎么,是来看看我们吧?”老汉很有兴致地说起话来。
“是的,是的。怎么样,你们过得好吗?”聂赫留朵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问道。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们的日子糟透了!”爱说话的老汉就像感到高兴似的用唱歌般的拖长声音说。
“为什么会这样糟呀?”聂赫留朵夫一面往大门里走,一面问。
“这算什么日子呀?简直糟透了。”老汉一面说,一面跟着聂赫留朵夫往铲掉了干粪的干净地方走。
聂赫留朵夫跟着他来到敞棚底下。
“这不是,我家大大小小十二口人,”老汉指着两个女人又说道。两个女人手握大木叉,站在没有出清的粪堆里,满头大汗,头巾滑落在一边,裙子掖在腰里,露出来的光腿肚子上有半截溅满了粪汁,“哪个月都得买进六普特的粮食,钱又从哪儿来呀?”
“自己收的粮食还不够吃吗?”
“自己收的哩?!”老汉带着冷笑说,“我的地只能养活三口人,今年总共收了八垛庄稼,还吃不到圣诞节。”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凑合呗。这不是,把一个孩子打出去做长工,又向您府上借了点儿钱。还不到大斋节就用光了,可是税还没有缴呢。”
“要缴多少税?”
“我这一户每四个月要缴十七卢布。唉,天呀,这日子,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
“可以到你家屋里去看看吗?”聂赫留朵夫说着,就从院子里往前走,从铲干净了的地方朝着还没有铲而且刚刚用木叉翻过的气味很浓的棕黄色牲口粪走去。
“当然可以,请吧。”老汉说着,便快步朝前走去,那光脚丫趾缝里不住地冒着粪水,他赶到聂赫留朵夫前头,给他开了屋门。
那两个女人理好头巾,放下裙子下摆,带着好奇而害怕的神情看着这个衣冠整洁、袖口钉着金纽扣的老爷走进他们家。
从屋里跑出两个穿粗布褂的小姑娘。聂赫留朵夫弯下腰,摘下帽子,走进过道,接着走进又脏又窄小、弥漫着食物酸味、放着两架织布机的屋子。小屋里有一个老婆子站在炉灶边,卷着袖子,露着两条黑黑的、干瘦的胳膊。
“这不是,东家来看我们了。”老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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